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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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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後的一個夏天的晚上,南安正和許陌上一起進行長途旅行,在火車站的候車室裏,他們無意間談及了這段與宋涼有關的過往。

故事很快就在南安的平鋪直敘中說完了,兩人各點了一支煙慢慢抽著,許陌上沈默了一會兒才按滅煙頭,饒有興味地問:“你知道你們當初為什麽會分開嗎?”

彼時的南安聽得這一句,微微有些失神,隨即把散落下來的長發別到耳後,露出一張素淡的臉,熟練地吐出一個煙圈:“不知道,你能為我解惑嗎?”

人來人往的候車室裏,許陌上的聲音飄渺得像是從天邊傳來的,上帝的指引:“就像在一個飯局上,起初你們喝的都是最烈的酒,可是有那麽一瞬間,他突然意識到烈酒傷身,就瞞著你悄悄把酒換成了果汁。”

說到這裏,他的眼睛裏浮出淡淡如煙霧般的不忍,南安微笑頷首,示意他繼續說。

“他是會為自己打算的人,而你不是,你從頭到尾都在認認真真地喝酒,你們兩個,從來就不是一路人。”

南安聽完對方一針見血的分析,垂著頭不作聲,直到香煙燒到了指尖,才慢慢松開手,盯著無聲墜落的煙頭,露出一個了然的微笑。

是了,宋涼半途把酒換成了果汁,宿醉過後頭痛欲裂的就只有她一個人。

那一頓飯,他只醉了開頭,而她,卻一路酩酊大醉到結尾,他之所以能夠幹脆利落的抽身離去,一生清醒如常,只因他從未認真喝醉過。

太可笑了,這樣淺顯的道理,她居然蠢到一定要有人出言點撥才能想明白。

更讓她悵然的是,即使她幡然醒悟,之前那麽多年的耿耿於懷和自我否定中,那些浪費掉的時間,終究是回不來了。

人們常說歲月無情,大概就無情在這裏吧。

那時的她那麽年輕,眼角眉梢都是青春渲染出來的無畏和天真,愛情芬芳而甜美,她愛的那個人就在前方,她一心只想著追上去跟他並肩,怎麽會想到途中會有碎石割腳,有河流擋道。

又怎知,終點竟然是條分岔路。

周一的校園大會上,分科以後的南安站在文科班密密麻麻的方陣中,低著頭一心一意地發呆。

主席臺上,校長正在念著關於她的處分通知。

影響同學成績,引起校園騷亂,抹黑學校形象,每一條都是重罪,每一條都應該被釘在錦城中學的恥辱柱上,任人唾棄。

年邁的校長義憤填膺,□□南安的聲音通過麥克風響徹整個校園,高二年級的方陣立刻騷亂起來,大家紛紛伸長了脖子四處張望,想看一看這個被“未來婆婆”毆打羞辱至轟動全校的奇女子究竟長什麽樣子。

桑嬈就站在南安前面,悄悄回過頭去打量她,見她除了臉色差一點,跟平時沒什麽兩樣,才放心地轉過頭去,以維護的姿態把她擋在身後,冷著臉面對周遭那些好奇打探的目光:“看什麽?有什麽好看的?”

同樣選了文科,如今被分到隔壁班的蘇韻也站在方陣裏,她跟南安之間只隔了一條窄窄的空道,悄悄伸手拉住了南安的袖子:“你沒事吧?”

“沒事。”

南安淋了一場雨,又痛痛快快洗了個冷水澡,病了一個星期才回來上課,此刻神色懨懨的,嗓子也還啞著,說話的聲音很輕,整個人憔悴得好像一陣風就能吹倒。

“你別難過啊。”蘇韻不敢說得太多惹她傷心,只能避重就輕地安慰,“王老師不是也幫你求情了嗎?不會有什麽影響的,過段時間就好了。”

南安不說話,只朝她虛弱地揚一揚嘴角,唇色蒼白到近乎透明。

無所謂了,一切都無所謂了。

打她罵她諷刺她,或者當著那麽多人的面踐踏她的尊嚴,把她曾經最引以為傲的東西碾進泥土裏,都沒關系。

最難堪的時刻都熬過來了,她再也沒什麽好難過的。

校長把對南安的批判洋洋灑灑念了三頁紙,最後給了個記過處分,對另一個當事人卻只字未提。

自然了,今天的焦點是南安,也沒幾個人會去註意這種事。

宋涼早就去了理科班,聽說他要參加月底的某個全國級的學科競賽,現在是學校的重點保護對象。

隔著一排排方陣,南安一眼就看見了那片屬於他的潔白的衣角。

宋涼喜歡白色,大部分時間都只穿這個顏色的衣服,南安一度也非常喜歡白色,可是她現在看過去,只覺得那一片白花花的顏色刺得眼睛生疼,心裏一沈,索性別過臉,眼不見為凈。

宋涼站在陌生的新班級裏,聽著周圍鬧哄哄的議論聲,努力挺直了脊梁,像是毫不在意的樣子,可手心卻不斷冒出潮濕的汗水,濡濕了掌紋。

事實上,他的故作鎮定根本沒人會註意,從分班到現在,整整一個星期,班上沒有一個人主動跟他說過話。

有些事,就算粉飾得再漂亮,也不能真的當做沒發生過。

宋涼緊緊捏著拳頭,覺得整個後背又熱又癢,就快被各種各樣飽含深意的目光穿透了。

悄悄偏過頭,視線在左邊的文科班裏游離片刻,他看見了垂著頭的南安。

幾天不見,她瘦了一大圈,身形伶仃,尖尖的下頜抵在胸前的圍巾上,眼睛盯著地面,神情恍惚,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直到這一刻,宋涼才終於確定,他們是真的分開了。

沒有爭吵,沒有交流,甚至不必通知,她就已經默默離開了他的世界。

她雖然性子內斂,對周圍的人卻始終保持著溫和有度的禮貌,對他更是毫無保留地表達出孩子氣的天真與熱情,而此刻,宋涼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只覺得她周身都彌漫著一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

那種疏離感深深刺痛了他。

她再也不會對他笑,再也不會一看見他就像得到一份禮物那麽歡喜,她再也,不會離他那麽那麽近了。

感覺到那道熟悉的目光,南安下意識擡起頭,兩個人的視線穿過層層人群,靜靜交匯在一起,恍如隔世。

宋涼是很不安的,帶了點他自己都沒辦法控制的沈痛與哀求,南安的眸子卻冷得像深不見底的寒潭,黑漆漆的空無一物,就那麽平靜地與他對視著。

之前的每一次課間操,他們都會默契地在人群中尋找對方,然後相視一笑,如今,她怔怔地看著他,兩人之間只隔了不到十米的距離,心境卻已遠隔關山萬裏。

良久,宋涼終於收回目光,垂著眼睛輕輕轉過了頭。

這幾天天氣開始轉晴,凜冽的秋風也溫暖起來,帶著一點陽光的熱度輕撫過他糾結的眉頭,如同母親柔軟溫和的手。

正是這樣一雙手,將他一生中最珍視的牽絆狠狠折斷,再難修覆。

輕輕閉上眼睛,耳邊所有嘈雜的聲音都逐漸遠去,回憶如潮水般向他湧來,一瞬間淹沒了他的眼耳口鼻。

人聲鼎沸間,宋涼只聽見那個夏天的午後,女孩清涼的嗓音,伴著枝頭的蟬鳴,困惑而慌張:“你怎麽坐在我的座位上?”

因為,我坐錯了位置,才有幸得到你。

也因為,我做錯了決定,所以活該失去你。

有時候,情緒是種既脆弱又無用的東西,在人類濃烈的悲喜面前,時間如同一位經驗老到的粉刷匠,輕輕一揮手,就能抹平一切斑駁與狼藉。

不管是南安被記過寫檢討,還是校領導每天堵在走廊上監視來往的學生,折騰了一個多月,錦城中學以阮南安和宋涼為中心的熱議終於隨著期末考和寒假的來臨而漸漸翻篇。

作為當事人,南安徹底低調到了塵埃裏。

在學校的時候,她教室食堂兩點一線,默不作聲地穿過那些意味深長的目光,一絲一毫的情緒都不會表露,回到家裏也很少說話,吃了晚飯就窩在沙發裏聽著電視劇的聲音看書,有時候一直坐到淩晨也不願意上樓,幹脆抱了被子睡在沙發上。

當然,十有八|九是睡不著的。

每次回到二樓的房間,她都會忍不住想起宋涼,像是一種本能。

曾經為了避開阮北寧,她大多數時間都躲在房間裏,要麽躺在床上捧著宋涼發來的照片傻笑,要麽趴在地板上跟宋涼發短信,要麽坐在書桌前看宋涼為她整理的筆記。

這裏的一桌一椅,甚至一條地板間的縫隙,一陣突如其來的風,都見證過她的快樂。

而現在,只餘一室死寂。

這種安靜觸動了她,也折磨著她,她無數次躺在地板上想要大哭一場,卻悲哀地發現,自從那天在花灑下痛哭過以後,自己的眼眶好像已經幹涸到沒有眼淚可以流了。

萬幸的是,除了宋涼,她身邊還有那麽一群事事為她考慮,努力把她拖出沼澤的人。

寒假的第一天,大家照例聚在南安家吃飯,蘇韻也來了,還帶了她媽媽親手炒的噴香的葵瓜子,南安正是閑得發慌的時候,收了這份大禮,臉上終於掛了一點笑意。

南安和蘇韻都是喜靜的人,原本互相就有好感,前段時間南安生病,蘇韻每天都和桑嬈一起陪著她給她解悶,一來二去,三個女孩好得就像連體嬰一樣。

時間久了,蕭倦都開始忿忿地吃起醋來:“來你家蹭幾頓飯,我連女朋友都要上交了,這算什麽事兒啊!”

“好了好了,開飯了,來個人幫我把碗拿出去。”每當這個時候,阮北寧就會冒出來打岔,生怕蕭倦說錯話,刺激到情緒剛剛有所好轉的南安。

外面陽光明媚,餐廳的窗戶開了一半通風,大家圍在一起吃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寒假的安排,桌上的菜很快就見了底。

桑嬈和蕭倦正為了最後一塊糖醋排骨鬧個沒完的時候,門鈴突然響了。

南安要安撫沒得手的桑嬈,蘇韻忙著批評搶贏了的蕭倦,阮北寧笑著搖搖頭,主動起身去開門。

門口站著一個美麗的年輕女人,裹著一件米色的長風衣,簡潔又得體,深色墨鏡遮住了她的大半張臉,只露出翹挺的鼻子和花瓣般嬌艷的嘴唇。

聽見開門聲,她緩緩摘下墨鏡,目光落在門口的阮北寧身上,一雙寒星似的眸子閃了閃,隱隱含了一點淚光。

“好久不見,北寧。”

她的聲音涼涼的,有些疲倦,但沒辦法掩飾語氣裏的欣喜,她的臉很小,潔白通透,在冬日陽光的照射下,如同一塊溫潤的玉石,慢慢和腦海裏的某個日漸模糊的輪廓重合在一起,分毫不差。

某根記憶的弦被輕輕撥動,阮北寧握緊了門把手,呆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著對方,喉結滾動了兩下,聲音輕不可聞:“……媽媽?”

面對多年未見的兒子,葉敏的嘴唇有些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哽咽著應了一聲,隨即又掩飾般地伸手推開門,徑直往屋裏走,一邊四處打量一邊問:“這裏還住得慣嗎?有沒有什麽不方便的?”

阮北寧手足無措地跟在她身後,瞥見門外還立著一個小小的行李箱,猶豫片刻,折回去拎起箱子關上門,才結結巴巴地小聲答話:“這裏很好,很大,院子也漂亮,我和南安都很喜歡。”

提起南安,他突然頓住腳步,朝餐廳大聲喊:“南安,快出來!”聲調有些激動地上揚。

餐廳和客廳之間隔著一個陳列架,吃飯的眾人聽見動靜,紛紛放下筷子朝客廳張望,南安滿臉狐疑,率先起身出去,還沒開口問什麽事,就被阮北寧拉著站到了葉敏面前。

眼前的女人有一雙跟她如出一轍的上挑眼,睫毛長長的,瞳孔又黑又亮,透著一股媚氣,又殘留了一點少女般的純凈,笑起來眉眼彎彎的弧度也跟她一模一樣。

南安心頭突突跳著,張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只聽見蕭倦激動的喊聲從身後傳來——“小姨!”

葉敏的視線在南安臉上停留片刻,眼睛裏翻湧著的覆雜難言的情緒快就壓了下去,然後越過南安,朝沖過來的蕭倦露出一個十分溫和的笑容:“蕭倦是嗎?你都長這麽高了,快過來讓小姨看看。”

南安腦子裏嗡嗡的,有什麽念頭一閃而過,快到還沒來得及抓住就消失了,她只能擡頭去看阮北寧,把疑惑拋給對方。

阮北寧皺著眉頭欲言又止,礙於在場的其他人,只能尷尬地用口型無聲提醒她——

這是媽媽。

陌生的稱呼,和眼前陌生的人,讓南安霎時間怔在原地,身體好像變得輕飄飄的,很快就陷入一片孤寂的茫然之中。

從記事起,家長會就是南安最深惡痛絕的活動,每次學校開家長會,在她看來都是一種折磨。

表姨十有八|九都是去蕭倦和阮北寧班裏,南安只能硬著頭皮自己上,楞頭楞腦地坐在一群家長中間,又突兀又不自在。

就算表姨偶爾大發慈悲去她班裏坐坐,也不見得能松一口氣——表現好當然平安無事,表現不好——比如那次考試作弊的事被說出來了,南安一回家就躲進房間捂著耳朵不敢出去,生怕聽見客廳裏表姨高分貝的指桑罵槐。

再大一點,生活上的瑣事都由阮北寧一力承擔,餓了做飯,冷了添衣,生病了徹夜不眠地照顧,還附帶補習功課,南安很清楚自己比別的孩子少了些什麽,卻覺得無傷大雅。

除了阮北寧,她的生命裏還有蕭倦,有桑嬈,有蘇韻,甚至還有過宋涼,人生中所有或悲或喜的瞬間,她的身邊從來不缺少陪伴,這已經是一種莫大的彌補了。

對她來說,“母親”這個詞跟小時候的生字卡片上那些“蘋果”、“汽車”、“米飯”和“臺階”之類的詞語本質上是差不多的。

要說到底有什麽不一樣,大概是其他東西她都見過,都認識,而“母親”,在她的印象裏始終沒有一個具體的,真實的樣子。

對方離開他們兄妹的那一天,匆忙到甚至連照片都不曾留下一張。

這麽多年,南安無數次在照鏡子的時候對著自己的臉幻想,幻想那個給予她生命的人到底長什麽樣子,可如今,這個人憑空出現,活生生坐在她面前,她不僅不覺得驚喜,反而又慌又怕的,想要逃。

直到被阮北寧拉著坐到沙發上,南安還是一副狀況外的樣子,盯著茶幾上的果盤兀自出神,壓根沒有要開口說話的意思。

阮北寧心裏暗急,用力扯了她幾下,動作大得連正在寒暄的葉敏和蕭倦也註意到了,同時停下來看著他們。



南安張了好幾次嘴,還是說不出話,哪怕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

葉敏凝視著她驚惶的臉,微微一笑:“南安,我是媽媽。”

雖然是笑著,但她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就像在跟一個陌生人說話,語氣也帶著一種極易察覺的冷淡,跟她和蕭倦說笑的時候完全不一樣。

南安雙手交疊,坐得端正筆直,暗暗咽下一口唾沫,一顆心飛速往下墜落。

在阮北寧鼓勵的目光下,她捏緊自己的手指,努力調整好呼吸,如同牙牙學語的稚童,嘴唇輕輕翕動,眼睛也慢慢看向那個在生命裏缺席了十幾年的人。

“媽媽。”

漫長的沈默過後,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幹巴巴的,有點沙啞,不帶一絲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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